传染病如何改变人类历史的走向？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高山大学”（ID：gasadaxue），作者GASA，整理＆编辑 朱珍，36氪经授权发布。

以下根据高山大学导师张大庆教授2020年2月4日在高山大学和更新学堂联合出品的“科学公益直播”的课程整理而成。

△张大庆教授：张大庆，高山大学导师。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北京大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医学图书馆馆长，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副理事长兼医学史专业委员会主任。

大家好，我是高山大学导师、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教师、北京大学医学史研究中心的主任张大庆。

首先我要在这里向正在与新冠病毒做斗争的我的家乡湖北的朋友们表示深切的问候，期盼大家共克时艰，赢得抗击这次新冠病毒肺炎的胜利。

对于全国的朋友们来说，在疫情期间，学习科学史可以让自己拥有一个科学的认知，了解历史、增长见识，用科学知识进行自我保护。

我今天要给大家介绍的是传染病对人类社会文化的影响。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讲，传染病是人类历史的决定因素之一。

传染病实际上一直影响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它比战争、革命更为深刻和全面。因为传染病直接是攻击到我们人类文明的核心和根基，攻击人的躯体，影响到人的心灵。

可以说，人类历史上，每一次重大的传染病的流行，不仅直接影响到人的健康与性命，也还可能导致国家城邦的衰落，甚至会导致某些文明的灭亡。

但从另一方面讲，传染病也催生了现代的公共卫生，推动了现代医学技术的发展。而人类预期寿命的增加，也是我们有效控制了传染病的最大的成果。

人类社会的传染病的变化，主要经历了三次重大的转变。

第一次发生在1万年前，随着农业生产、养殖、定居以后，人类有了很充分的营养，人口急剧增加，定居所产生的生活垃圾、排泄物等的积聚，可能有利于导致传播疾病的蚊蝇等滋生，并与增加人类接触病原微生物的机会，由此传染病的风险也增加了。

第二次转变大概是发生在19世纪，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人们逐渐认识到了传染病的危害，了解到了很多疾病产生和传染的原因，采取了一些措施。随着医学的进步，传染病逐渐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发生严重威胁人类健康传染病的概率在下降，而非传染性的、慢性和退行性疾病逐渐增加，人类的疾病谱发生了显著的转变。

第三次转变在20世纪末，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又产生了不少新的传染病。主要是什么原因呢？有可能是人类开始进入到原始森林去开发、探险，接触到很多新的病原体；另外一方面，可能是传统的传染病因为长期药物使用，出现了抗药性，病菌死灰复燃，卷土重来。还有可能是环境问题导致了一些新的疾病的产生。

历史上发生过哪些重大的传染病

我们简要回顾一下，历史上发生的一些重大的传染病，对人类社会造成了哪些重大的影响。

No.1 雅典瘟疫

公元前430年到427年，雅典经历了一场瘟疫，瘟疫过后，希腊文明开始走向下坡。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亚战争史》里详细记载了这一场瘟疫的情况。根据他的描述，这场瘟疫可能最早来自于非洲埃塞俄比亚的港口，通过埃及、利比亚，传到波斯，又从波斯传到希腊。

△雅典瘟疫

据记载，瘟疫造成四分之一的军队人员死亡，城邦人口死亡也几乎四分之一，当时正值雅典与斯巴达交战，因为疫病流行，雅典霸权由此终结。

No.2 安东尼瘟疫

第2个在历史上较大的瘟疫，应该算是“安东尼瘟疫”，现在大多数史学家倾向于认为这场瘟疫是天花。“安东尼瘟疫”是罗马帝国由盛转衰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公元前3世纪到2世纪的时候，罗马帝国征讨了迦太基、西班牙、马其顿、希腊等地后，成为了地中海的霸主，当时罗马军团在帕提亚（可能是今天伊朗这一带）交战的时候染上了传染病，导致很多人死亡，战争没法继续，大量的士兵就撤回到罗马，传染病也被带了回来。

△安东尼瘟疫

大量的罗马人染病，就连当时的罗马皇帝安东尼也染上了瘟疫，这也是这场瘟疫叫做“安东尼瘟疫”的由来。

No.3 黑死病

第3个具有严重影响的传染病叫“黑死病”。

主流的说法是，“黑死病”来源于亚洲蒙古草原，随后由于商队的传播，“黑死病”开始在欧洲蔓延，从1347年一直持续到1350年。

当时各个地方也采取了一些相应的措施，比如将商队的人进行隔离、各地开始限制集会、患病死亡要进行特殊的安葬、城外建立起临时的患者接待处等等。

△黑死病

总的来说，“黑死病”的爆发，或是黑死病及其之后的一系列传染病，造成了巨大的人口损失，还降低了生育率，改变了人口再生产模式。由此造成的劳动力短缺，以及当时混乱的社会秩序，使得原有的制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农奴获得了自由，成为了缴纳货币地租的佃农；地主放弃对领地的经营，将其出售给富裕农民，加强了他们的经济地位；对村外人口租地的限制逐渐被打破。

一个更加自由的经济体制，在这次大动荡之后，就此开始发展起来，这也是文艺复兴发生的社会文化前提。

No.4 欧洲人带给美洲的疾病

第4个在历史上影响比较大的传染病，就是欧洲人带给美洲的疾病（如天花、麻疹、伤寒、鼠疫等）。

△欧洲人给美洲人带去了疾病

哥伦布抵达美洲之前，印第安人口约5000万至1亿，16－18世纪欧洲殖民者将天花等传染病带入美洲导致90%的美洲印地安人死亡，就剩下几百万人了。

No.5 流感

历史上还有比较重大的传染病，20世纪初，比较严重的传染病是流感。

△流感大爆发

1918年的流感造成的死亡人数比以往任何一次流感都要高。据统计，1917年活着的20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在1919年去世了。到1920年结束时，它已经造成数千万人死亡，打击了每个种族和国家。

No.6 艾滋病

20世纪下半叶以后，另外一种严重影响人类健康的瘟疫是艾滋病（AIDS），它是一种慢性的感染，但是一旦爆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很好的控制的方法。

艾滋病是在1981年才被正式确认的，最早期是临床医生发现的，艾滋病主要是通过破坏人的免疫系统造成的机会来感染人体，可能引起一些罕见的感染症状，像卡氏肺囊虫性肺炎、卡波济氏肉瘤、真菌感染等等。

△艾滋病毒

在80年代初，艾滋病主要发生在白人同性恋人群里面，所以说最开始艾滋病的定义并不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AIDS，而是GRID，即“同性恋者免疫缺陷综合症”（Gay Related Immune Deficiency，GRID）。但因为这个名称存在歧视，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疾病命名的方法，所以后来就改成了AIDS。

不过，人们认识到这个疾病的主要传播途径之后，很多人通过改变行为方式，从而能减少得这种疾病的几率。

No.7 埃博拉

在20世纪中期以后，除了艾滋病，还出现了一种很恐怖的传染病叫埃博拉。埃博拉病毒首先在非洲出现，传染性非常强，它能够导致身体多部位出血，染病后致死率达到90%，非常恐怖。

△感染埃博拉病毒的人

2003年SARS的流行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影响，SARS流行过后，国家制定了一系列推进公共卫生发展的措施。在此之前，公共卫生不太受重视，SARS的暴发一度控制不力，深刻的教训使得人们意识到公共卫生的重要性，特别是科学界、医疗卫生界在这方面做了很多的工作。例如，国家建立了传染病直报系统。

疾病对人类造成冲击，但也使得人类对疾病的了解更多，慢慢积累了一些如何应对疾病的经验。

人们对传染病的认识和应对

早期的人类社会，由于人们认识有限，很难去做一些理性的判断，便常常将传染病归咎于神秘的自然现象。

虽然现在看来很多事非常不科学，但人类面对疾病的时候，最恐惧的是未知。所以不管以什么方法，只要给出一些解释，就可以安抚人心，让人们能够根据解释给出应对的策略。也能让人们开始积累起经验。

比如在“黑死病”肆虐期间，拉古萨共和国就设立了检疫制度，外来船只进到港口需要有30天的隔离，后来又延长到40天。

当然，人类真正的认识到传染病的原因是很晚，大概是到了19世纪的下半期才建立了病原生物学，认识到很多的传染病是来自于微生物。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现病毒，所以叫做疾病的细菌学理论，或者是细菌致病学说。

这里要归功于两个非常著名的科学家，一个是法国科学家巴斯德，另外一个是德国科学家罗伯特·柯赫。

巴斯德证明了腐败变质是由某种漂浮在空气中的微生物导致的，而不是自然发生的。柯赫制定了一套法则，用科学的方法验证细菌与疾病之间的关系，后来称为科赫氏法则。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

到19世纪的下半期。也有科学家证明，并不仅仅只是病原体能够引起疾病，引起疾病，还可能跟环境因素、自身因素有关。

当时，德国科学家皮腾科费尔用霍乱弧菌兑水之后自己喝下去了，可能是病原浓度不高，他自己并没有出现霍乱病症，以此，他试图证明，一种病原体能否致病，并不只是与病原体有关，也有可能与环境和自身的免疫力有关。

现在我们知道，除了少部分致病性很强的病原菌以外，大部分微生物都不会立刻让人染病，有的可能是隐性的感染，由于自身的免疫功能强并不产生症状而自愈，

例如，在X光胸片检查时，往往会显示出肺部有些小阴影，即所谓“钙化点”，表明此人曾经感染过结核且有反应，但并没有出现临床症状，所有自己也不知道。

还有一些微生物在早期感染人群时，人体会产生激烈的反抗，随着时间的推移，微生物与人类逐渐相互适应，人体产生免疫力之后，就会与微生物之间和平相处。

所以，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在人类与传染病学较量时，最重要的是要去提升自身的免疫力。

当然，我们也可以通过主动的方法去抗击疾病，这就是所谓的疫苗接种。

传染病疫苗的研发

最早的疫苗接种用的是牛痘，但其实在牛痘接种预防天花之前，明代的时候，中国人还尝试过接种人痘来预防天花，这也算是中国人对传染病控制的一个很大的贡献。

天花最早是由古埃及地区发生，最后通过中亚、南亚传播到中国的。

这里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简单的说一下，就是很多人对于疾病的传播，总是有一些地域或者是国别的歧视，其实这是不对的。

很多人类的疾病都是伴随着人类的迁徙而发展的，现代人都是从非洲走出来的，所以说很多的疾病都是来自于非洲，比如像梅毒、麻风、天花等古老的疾病，但这并不表示那个地方不好，或者是有道德上的问题。

我们不能因为疾病而让这个地方承担道德上的责任，这是两个问题。

一种观点认为人痘接种技术经中亚传到土耳其，英国驻土耳其公使夫人蒙塔古将该方法引入英国；此外还有另一条途径，就是来华的传教士也写信回英国，介绍了中国的人痘接种法。

1796年，英国人贞纳发现牛痘接种预防天花效果更好，于是，牛痘接种就开始在英国推广，但当时的推广并不顺利，因为天花主要是儿童疾病，所以很多人都怀疑接种牛痘后会让孩子长出牛鼻子或者牛犄角，甚至有报纸上都画出了漫画来讽刺这件事。

大约过了9-10年的时间，接种牛痘接种的方法传到了中国，由于中国人本来就知道接种人痘，所以对接种牛痘并不排斥，反而感到非常乐意接受这个技术。

在牛痘接种术的传播中，介绍牛痘的书籍发挥了重要作用，皮尔逊的《英吉利国新出种痘奇书》还传播到日本等国家。

不过，真正对于牛痘接种技术传播有很大贡献的还是中国人，邱浩川的《引痘略》将“种痘”改为“引痘”，比较符合当时人们对与儿童疾病的认知，因此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

对中国现代的医学产生重要影响的是1910年鼠疫的流行，这也奠定了中国公共卫生的基础。

△1922年“万国鼠疫会议”

1911年，伍连德在奉天主持“万国鼠疫会议”，这是我国举行的第一次国际医学会议。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当时著名学者梁启超曾称赞道：“我国当今与国际科学界平齐并坐者，唯星联（伍连德，字星联）一人而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们国家在公共卫生和疾病控制方面也取得了很多很重大的成绩。

△爱国卫生运动

比如说50年代的爱国卫生运动，万众一心，改变卫生状况，用不长的时间，就取得了很好的成果。原来很多流行的一些疾病都得到了较好的控制，又如血吸虫病在不长的时间里得到了有效控制。以至于毛泽东专门赋诗来颂扬当时中国人民能够改天换地，增进自身健康的努力。

送瘟神·其一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送瘟神·其二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传染病爆发后的规律

当然，群众运动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依靠科学技术来战胜传染病，下图的列表里，可以看到许多预防传染病的疫苗都是在上一个世纪研发出来的，科学家、医生们们做出了很多重要的贡献，现在我们也在开发新一代的疫苗，来保障人们的健康。

△疫苗的研发时间表

所以说回顾历史还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能够从历史上学到了很多，尽管黑格尔讲我们从历史当中唯一学到的就是我们从不从历史中吸取教训，我个人认为黑格尔的话对于有些人来讲是对的，对医学界来说这是不对的，医生们一直在从历史当中吸取教训，学习经验。

同样的，通过回顾历史，我们可以发现任何重大传染病的流行都还是有规律的。我在这里把它分成5个阶段。

第1个阶段，在任何流行疾病传播的时候，首先有一个信息混杂期。

它的特点是真消息比较模糊、不确定，而小道消息又非常多。疾病流行的原因、发病特征、传播途径等都需要时间才可以确定下来，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确定什么是准确、可靠的消息。在此之前，自然存在着许多是是而非的消息。

在这个期间的应对策略，我个人认为， 因为消息不确定，只有靠小道消息引起人们的警惕，因此应当宽容地对待之，尽量、尽快地发布权威消息。在历史上，许多新发疾病都是由临床医生和病人、病人家属最早发现并通报的。

第2个阶段是无序恐慌期。所谓的无序恐慌期，因为前面不确定导致疾病开始蔓延，新的病例增加，也导致群体焦虑的产生。

同时在这个时期，有可能会出现所谓的污名化，就是因为人们不清楚疾病原因，又希望找到某种解释而缓解焦虑，而出现指责某些个体或群体。

例如在历史上，犹太人常常被指责是制造瘟疫者而遭到驱逐甚至杀戮，这是非常惨痛的教训。此外，人们还可能因为恐慌而造成一些物资或者医疗资源的挤兑。

在这个期间，我们要加强理性地引导，尤其是应当避免污名化。

第3个阶段是过度反应期。

通过强化的一种管制来采取强烈的措施，过度反应并不一定就是负面的，它也有重要的积极的作用。

但更重要的是，这段时期应随着疫情变化随时调整应对策略，尽量减少负面影响。

第4个就是理性应对期。

经过了所谓的恐慌过度反应，我们恢复理性，进行有效的预防措施。比如通过各种各样的宣传教育，民众的认知心态得到很好的调整。

最后一个阶段就是缓解恢复期。疫情逐渐就结束，我们重新恢复正常的生活。

这个时期非常重要的就是要进行反思来检讨。国际上对于一些重大事件都有一些反思。

人们对于传染病的认识是在不断的与疾病的抗争中不断深入的，我们也不得不接受，人类还得要和传染病长期共存这样一个现实。但同时我们也看到，随着现代科学技术和医学的进步，我们已经具备很多应对传染病的手段。

我们相信，依靠科学，依靠人类的聪明才智和团结友爱，我们肯定能够更加从容地去应对各种将发生的来自传染病的挑战，也能不断的提升我们的健康水平和生活质量。